直擊休戰後的亞美尼亞
2020/12/25 | 劉嘉 | 收藏本文
摘要:在失去對納卡地區控制權近30年之後,阿塞拜疆利用過去兩個多月洗刷了過去慘敗的恥辱,亞美尼亞人則以不同的方式發泄憤怒,或消化痛苦。
夜幕降臨,一輛小型軍車停在了亞美尼亞首都埃裏温的Arshakunyats大街,剛從納戈爾諾-卡拉巴赫(下稱“納卡地區”)前線返回的士兵陸續下車。前來接人的親友人頭攢動,此處的臨時車站十分嘈雜,提格蘭·卡米斯揚(Tigran Kahmisyan)與他的戰友逐一道別。
自今年9月27日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因納卡問題爆發新一輪衝突以來,已有4000餘人在戰火中喪生。11月7日,阿塞拜疆佔領納卡要塞舒沙,鎖定勝局。俄羅斯、阿塞拜疆和亞美尼亞三國領導人後於11月9日簽署聲明,宣佈納卡地區從莫斯科時間10日零時起完全實現停火。11月24日,普京與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通電話討論了納卡地區局勢,雙方強調,當前首要任務是解決該地區的人道主義問題,包括幫助難民返鄉、重建基礎設施、保護宗教和文化設施。
因為這份停火協議,卡米斯揚得以離開戰壕,於11日晚返回埃裏温與家人團聚。儘管失敗令人沮喪,但對於剛剛經歷了戰火的年輕人而言,能回家已是萬幸。在亞美尼亞國防部門口,聚集着大量失蹤軍人的父母、配偶和子女——他們的親人下落不明,活未見人,死不能見屍。
2020年11月14日,納卡地區的Cherektar村,一名男子站在亞美尼亞人放火燒燬的房屋附近掩面哭泣。停火協議達成後,當地亞美尼亞人不得不離開家園,他們燒燬自家的房屋,以免落入阿塞拜疆人手中。
第一次納卡衝突在1994年後長期凍結休戰,由於大國協商28年未果,雙方一次次在前線小規模交火。而在失去對納卡地區控制權近30年之後,阿塞拜疆利用過去兩個多月時間洗刷了第一次納卡戰爭中慘敗的恥辱,幾乎重新控制了整個納卡地區。與此同時,亞美尼亞人則以不同的方式發泄憤怒,或消化痛苦。
亞美尼亞究竟是怎麼輸的?
11月11日,卡米斯揚站在埃裏温街頭,向俄羅斯網絡媒體Meduza談起了剛剛結束的這場衝突——由於造成包括平民在內的4000餘人死亡、8000餘人受傷,另有數萬人淪為難民,俄羅斯總統普京一度表示,希望不要再用“衝突”一詞形容納卡地區的局勢。
“來自敍利亞的恐怖分子在與我們作戰,我與他們爆發了正面衝突。這些僱傭軍替阿塞拜疆發動了戰鬥,然後阿塞拜疆士兵再到前線舉着旗幟拍照,做出‘我們贏了’的樣子。”卡米斯揚説,“這些恐怖分子口袋裏是毒品和一次性注射器,而我們的口袋只有聖經。”接着,他從衣服胸口掏出了一本迷你的福音書。
他堅信亞美尼亞沒有輸給阿塞拜疆,不過他和戰友們確實在過去一段時間裏不斷撤退,先是10月底從被敵人佔領的庫巴特利鎮附近撤退,再撤到亞阿邊境城市卡納帕附近,最後被帶回了埃裏温。如果戰爭繼續下去,據亞美尼亞總理帕希尼揚所説,整個納卡地區很快將盡歸阿塞拜疆所有。
亞美尼亞究竟是怎麼輸的?自9月27日起,亞阿雙方在納卡地區多地發生了不同程度的交火,並且各自發布消息宣稱自己擊落了對方的無人機或戰機、摧毀了數個據點或者彈藥庫,而其中大部分都是假消息。這使得外界對局勢的實際進展一直雲裏霧裏。
英國廣播公司(BBC)援引一位不具名亞美尼亞軍事專家的消息稱,事件轉折點發生在10月中旬。由於某種原因,阿塞拜疆軍隊在沒有遇到太多抵抗的情況下拿下了哈德魯特鎮,之後又拿下了拉欽——過了拉欽,就是連接納卡重鎮舒沙、首府斯捷潘納克特和亞美尼亞本土的公路。
11月7日,雙方在舒沙爆發激烈戰鬥。阿塞拜疆總統阿利耶夫次日宣佈,阿軍佔領了這一關鍵地點。亞美尼亞方面一開始否認稱“戰鬥還沒結束”,但到了9日,納卡地區首腦確認舒沙失守,阿軍正向斯捷潘納克特迫近。阿利耶夫11月10日再度宣佈,阿軍又取得對近50個納卡村鎮的控制權。
作為佐證,阿塞拜疆的支持者、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10月24日在視察土耳其中部城市開塞利時愉快地提及,自己當天與阿利耶夫通了電話:“我們的阿塞拜疆兄弟正朝着解放被佔領土(納卡)的道路前進。”
俄羅斯方面的消息亦顯示,亞美尼亞總理10月底曾致信普京求援,對此俄外交部10月31日迴應稱,俄羅斯將遵守俄亞兩國的盟友義務。根據《俄羅斯與亞美尼亞友好、合作和互助條約》的相關約定,如果衝突波及亞美尼亞境內,俄羅斯將向其提供一切必要援助。
“全世界的亞美尼亞人都心碎了”
“全世界的亞美尼亞人都心碎了。”談到最近的局勢時,23歲的亞美尼亞女孩伊蓮娜告訴《鳳凰週刊》,“我們的土地被搶走了,族人被迫成為了難民、流離失所者。”儘管3歲就隨家人搬至俄羅斯,她依然為同胞所經歷的戰火牽動。
在亞美尼亞,成千上萬的民眾正在經歷這種痛苦。11月9日的三方停火協議帶來了和平,但依據協議,阿塞拜疆拿下納卡地區多個重要城鎮的戰果得到了鞏固。帕希尼揚宣佈停火後幾個小時,數百名示威者包圍了政府和議會大樓,要求“賣國”總理下台。
11日晚,剛從前線歸來的卡米斯揚也遇到了一羣抗議者,他對後者的憤怒不以為然。“他們不在前線,只在這裏集會有什麼用!”卡米斯揚憤怒地説,“我們的戰壕裏有很多空位,需要他們的時候為什麼不在?把這一切怪在帕希尼揚頭上有什麼用?”
但在埃裏温的各大集會現場,抗議者的痛苦並非偽裝。“這不是在抗議我們的國家!這是一場哀悼!讓我們團結到一起,現在至少有3000人,不等明天,而是今天,現在!我們必須一起上前線!”一名抗議者在人羣中這樣嘶喊。
納卡地區位於阿塞拜疆西南部,居民多為亞美尼亞族人。1991年蘇聯解體後,原屬蘇聯加盟共和國的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相繼獨立,有爭議的納卡歸屬問題引發兩國衝突。這片有爭議的土地被國際社會承認屬於阿塞拜疆,但自1994年以來一直由亞美尼亞人統治。
經俄羅斯斡旋簽署的和平協議自11月中旬生效後,納卡地區的亞美尼亞人不得不逃離家園,因為土地將被移交給阿塞拜疆。社交媒體流傳的畫面顯示,一些亞美尼亞人在離開前親手將房屋付之一炬,以避免其落入阿塞拜疆之手。也有人在倉皇逃離時,將泥土裝入瓶子中帶走。
亞美尼亞人痛恨阿塞拜疆、土耳其及其派出的敍利亞僱傭兵,責怪帕希尼揚過早妥協,甚至不滿俄羅斯沒有及時軍事介入。但更多人心裏清楚,阿塞拜疆這個石油和天然氣資源豐富的鄰國一直在悄悄重新武裝自己,亞美尼亞無論在經濟、軍事、人口層面都無力與之抗衡。
“老實説,我為這份停火協議感到高興,因為戰爭停止了。”伊蓮娜説,她想在那些失去兒子的母親面前下跪,想讓那些不斷鼓吹戰鬥的族人從戰爭狂熱中清醒。為了呼籲和平,她11月初在Instagram創立了一個賬號,不斷更新關於納卡局勢的最新消息。“我們今天感受到的悲痛,都會化作明天的力量。”伊蓮娜在其主頁簽名上寫道。
“在阿塞拜疆,對戰爭的批評會被消音”
11月22日,普京在接受“俄羅斯第一頻道”採訪時直白地説,由於亞美尼亞不承認納卡地區的獨立和主權,這意味着,從國際法的角度來看,該地區是阿塞拜疆共和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2020年11月15日,納卡地區達迪凡克城,一名俄羅斯維和士兵站在軍車旁邊,身後是亞美尼亞的使徒教會修道院。根據阿塞拜疆、亞美尼亞和俄羅斯三方簽署的停火協議,這片區域即將移交給阿塞拜疆。
這一言論引發了亞美尼亞民眾的強烈不滿。在他們的歷史書上,從公元7世紀開始納卡地區就屬於亞美尼亞,一直到上世紀20年代,蘇聯在吞併了阿塞拜疆和亞美尼亞後,為了安撫土耳其以及懲罰1921年發生在埃裏温的反蘇叛亂,才將納卡地區作為獎賞“轉送”給了阿塞拜疆。
蘇聯解體後,納卡地區的分裂運動愈演愈烈,1991年這裏成立了未獲國際社會承認的“納卡共和國”。納卡衝突在1992年冬末全面爆發,1994年以亞美尼亞獲勝告終。除了控制納卡地區的大部分城鎮,亞美尼亞還佔領了飛地之外阿塞拜疆約9%的領土。
在這場20世紀最為悲慘的衝突中,有23萬在阿塞拜疆的亞美尼亞人和80萬在亞美尼亞和納卡地區的阿塞拜疆人失去了家園。在阿國的歷史書中,近百萬阿塞拜疆人民的命運就此改變,他們不僅失去了約13%的領土,還有多達2.6萬人死亡,約80萬人流離失所。
在阿塞拜疆人眼中,亞美尼亞的歷史依據並不成立——如果追溯到更遠的歷史,納卡地區曾在波斯帝國、俄羅斯帝國等帝國之間幾易其手,該地區最古老的民族是阿塞拜疆族,亞美尼亞人直到18世紀到19世紀期間才移民到該地區。不同的集體記憶,連同其不可避免的主觀性、謬誤及偏差,把納卡地區的歷史變成了兩個版本。雙方為此怨恨對方,堅信自己才是正義的一方,並伺機報復。或許只有親歷了戰爭的士兵才懂得,它對雙方而言都很殘酷。
根據停火協議,亞阿雙方將停留在各自當前位置,完成陣亡士兵遺體和俘虜的交換。同時,俄羅斯維和士兵進駐納卡地區。帕希尼揚11月16日透露,仍有數百名亞美尼亞士兵失蹤。
自10月開始,阿塞拜疆便在國內舉行高規格的葬禮,每一具覆蓋着國旗的棺材前都圍繞着哀哭或禱告的男女。據《紐約時報》報道,在阿塞拜疆,對戰爭的批評會被消音,社會普遍情緒是對戰爭壓倒性的支持。
當被問及戰鬥細節時,士兵卡米斯揚的情緒一下子低落起來。他只是説:“這太可怕了,我不可能描述出所有事情……那些磷彈在距我們50米的高度墜落,一切都燒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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